Arswee

【春缨】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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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名为珍珠的大宫女带进门时,看到她在绣两尾锦鲤,一尾灿金,一尾艳红,选色大开大合,针脚参差,与她平时的风格相去甚远,倒是一旁用来作配的荷花荷叶淡雅脱俗,针脚也比那两尾俗物更仔细了许多。

“奴才给令妃娘娘请安。”他单膝跪在那名贵的虎皮毯子上,干脆利落,多一个眼神都不曾透露,好像最普通的奴才那样恭敬,任谁也看不透心。

那位主子不说话,像是看不见他,低着头一针针绣着。夏夜里本就有种莫名的静谧,何况又身处深宫,下人们规矩得连呼吸声都不让人听见,一时间只有细针与丝线在布帛中穿梭的声音,倒是有些虚假的安宁。

约半盏茶的功夫,一道阴影掩住了照到袁春望身上的烛光,那只仔细上了蔻丹的手虚扶住他的手臂,让他顺势起身。他看得分明,那幅粗糙又细致的绣作已经被缝成一枚荷包,随意放在那黄花梨木的小案上。魏璎珞站在他跟前,脸上着了点胭脂,头上是乌云似的,已是一更天了却依旧盘得整齐的发,身着素色旗袍,对他微微笑。

“璎珞……”神思恍惚间,亲呢旧称已脱口而出。

“袁总管切莫忘了规矩,这已不是从前了。”珍珠轻言提醒他,也不知是谁的意思。

是,早已不是从前。魏璎珞走回小案旁坐下,举止沉稳优雅,丝毫寻不着二人当初相识相知的日子里的活泼跳脱。

袁春望恭恭敬敬低下头,回话:“请娘娘赎罪,是奴才冒犯了。”四处望了一眼,又问到,“今儿个怎么没见着明玉姑娘?”

“明玉最近要筹备与海兰察的婚事,我让她多休息,免得疲累。”

暗色底纹的荷包被她把玩,葱白般的手指从锦鲤上轻轻捻过。

“袁春望。”忽然,她开口,“本宫与你相识,有多少年月?”护在琉璃罩里的烛火无法晃动,只时常爆出火星子的噼啪声,明亮的光照在她脸上,却看不清悲喜。魏璎珞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追念从前。

“回令妃娘娘话,该有四五年了。”

“我记得这四五年里,我与你情同兄妹,在辛者库里抢过馒头,在圆明园里喂过春鸟,互相扶持才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出人样。”她未抬眼,就这么说着,袁春望都不知是不是说给自己听。

“怎的如今却变成这副模样。”

怎的如今变成这副模样?辛者库里的馒头,圆明园里的春鸟,魏璎珞也配问出这句话?一阵难以压抑的怒火从他腹部直冲上胸膛,霎时间他竟无法将这句话问出口来。

屋里的空气好像变得稀薄了,他感到难以呼吸,只得缓缓抽了一口这苦闷的空气,又艰难开口,一字一句:“令妃娘娘莫不是忘了,早前在皇后娘娘面前这事儿就已经说清了,你的背叛,我绝不原谅。”

她猛地回过头来看他,眼珠里有两团火,烧着映在里面的人。她的唇开合了两下,想多讲两句什么,终是只对他说了一句:“可是我回头了。”

在计划决定实施前一天,她亲手做了饭菜回头找他;在领了皇上太后的恩赐后,她回了头去找他;在他先一步离开自己在圆明园的屋子时,她回头唤他;在踏出圆明园的那一步迈出之前,她回过头去找他;在她一步一跪拜地在雪地里苦苦挣扎时,她也回过头去看过为她撑伞的他。甚至于优秀、痴情如傅恒,她都仅仅只是在原地等待,从未回过头。

一双猩红的眼睛看向她,眼角慢慢落出一滴泪来。“你是回了头。可是你回头让我听见了弘历的封赏,你回头让我看见了弘历的宠爱。魏璎珞!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回头,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在圆明园过一辈子!”歇斯底里,院子里歇息的鸟儿都被他惊飞,他癫狂了,忘记这宫里皇上的名讳直呼不得,又或者是毫不在乎。

没有谁在这一刻出声,下人们不敢,主子们不想。

“罢了。”她松开送刚才就紧攥在手里的荷包,把压皱的布料扯得平整,起身走过来把这个荷包递到他手里,对他说,“拿上它,就走吧。今后我不愿再看到你。”

房门被打开又被合上了,人来过又走了,珍珠见她情绪不对,也告了退。入了夜也依旧炎热的夏,她往脸上摸,泪是凉的。

宫道的砖石被夏日照的发烫,身穿褚色宫袍的大宫女笑容明媚,如同她的名字,明玉。她快步奔向自己所属的宫殿,袁春望远远看见明玉走来,有所思量,往远挪了两步,暗暗观察着,没成想却看见明玉神色突变,捂着胸口痛苦得几乎要扑倒在地上。她喘了两口气,等疼痛缓过去之后,四处张望,好在袁春望用拐角处掩去了踪影,才没让明玉发现。

待明玉走后袁春望才显出身影,他走在宫道上慢慢思索,回想起当初自己曾经还被魏璎珞所信任的那些日子里,从与她的日常闲聊中知道的又关明玉与纯妃之间的事,于是他笑了,嘴角勾起,也不知道这张脸到底变成了一副什么恐怖模样,路过的小宫女见着了,绕得远远的。

一日,珍儿在廊下拦住正准备外出办事的袁春望,扭捏了一阵,开口对他说:“袁春望,你知不知道,在两年前我就该年满出宫了。”她的脸被羞怯染得绯红,连耳尖都浮上淡淡的粉色。而袁春望似是看不懂她这番表情变化,故作惊讶地问她:“是皇后娘娘拦着不让你出宫?”说完,作势要去找皇后娘娘替她要个公道。

“不、不是!娘娘待我极好,早就为我物色好了几户人家,只是我愿意陪着娘娘,不愿出宫。”她那双水灵的眼睛看着袁春望,眼神中满是爱慕之意,“如今我留在这宫中的理由已不止是为了娘娘,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和你在一起!宫女和太监……这是宫里常有的事儿,大家都知道的。你我要是变成一对,我就能更安心地待在娘娘身边了。再说,再说,袁春望,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在结尾处突然拔高,眼神中带着希冀。多么像当年的自己啊,袁春望想。

身为皇后身边最受信赖的大宫女,既然愿意低下头来对自己一个太监总管说这样的话,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上自己了。喜欢,可是这喜欢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喜欢这短短二字,自己也曾放在心底呼之欲出,终究是败给了更深的欲望,更高的权势。

袁春望看向珍儿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些许怜悯。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你的位置,我也该好好利用一下才是。

“珍儿,我们当然可以在一起。”他脸上挂起笑,尽力笑得温柔,“你待我如此情深义重,我相信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就像我也愿意为你一样。”

今晨绣坊那边差人送来了一只木盒,里面装着如火的嫁衣。魏璎珞用双手细细抚过嫁衣裳金色的绣纹,辛者库给她留下的旧茧稍微刮蹭过线与线的缝隙。

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个懵懂少女,姐姐说要亲手为她绣一件嫁衣,送她风光出嫁。而她又何尝没有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坐在前往心爱之人府邸的花轿上,头戴银钗,嫁衣如血,奔向自己的幸福。

木门轻响,没有回头都能知道是她叫的人到了。她展开嫁衣,满意地打量着上面繁复的绣纹,那是绣坊中多名秀女日夜赶工的结果。当初的愿望如今已变成奢望,她现在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够让明玉幸福,她相信,皇后娘娘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魏璎珞处于愿望即将达成的兴奋中,因此也就没有回头看见此时明玉脸上的表情。

“来,明玉,试试这件嫁衣,肯定很合适。”魏璎珞兴高采烈地拿着嫁衣在明玉身上比划,然后把衣服塞到她手里,“你要和海兰察成亲了,你们两个互相喜欢,肯定会幸福的,要是皇后娘娘看到了,也会感到很欣慰。”

“璎珞,我都说了,我不想成亲!”明玉比往日里憔悴了不少,眉头也紧紧皱着,魏璎珞只是当她舍不得自己,所以在跟她闹别扭,并没有过于担忧。

她无奈地笑笑,安抚地说到:“你和海兰察成亲,有什么不好,何必与我在这深宫里面苦苦挣扎。”她叹了口气又说,“我没什么让你好放心不下的。这件嫁衣,原本我想亲自给你绣,但是我生下来就死了娘,后来姐姐也死了,我不想给你的嫁衣染上不吉利。明玉,从前我姐姐也想亲手为我缝嫁衣,让后风风光光送我出嫁,如今我做不到了,所以我想亲手送你出嫁,皇后娘娘要是还在的话,也会希望你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明玉看着她那双涂了蔻丹的手,又看着她已经红了的眼眶,胸口传来一阵难忍的刺痛,她知道是那枚银针又在她心肺中深入了几分,但她又不得不忍着,她不能让璎珞为她担心。难以言喻的自责感甚至比银针入体之痛更甚,她无力地张嘴,最后只是一改往日的活泼,沉默地换上了嫁衣。

这件嫁衣真美。明玉看着西洋镜前的自己,痴痴的想。绣坊的秀女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巧手,一针一针,用金线在最好的红绸上秀了一对比翼鸟。若不是自己时日无多,明玉真的以为能够得到这早已无望的幸福。

她又偷偷地去瞧璎珞,看着她高兴的神情,仿佛不久后要出嫁的人是她而不是明玉。她知道,她当初不该因为自己而让璎珞再次卷入这深宫之中,她知道,若不是自己,魏璎珞这样好的人,应当在圆明园里过上一辈子的幸福生活。

曾经她以为魏璎珞喜欢的是富察傅恒,是那个专情于她的八旗里最优秀的男人。知道她发现,从圆明园回来以后,魏璎珞经常一个人对着一双布鞋发呆。她知道这双鞋是谁纳的鞋底,也知道这双鞋是为谁纳的。她从没有外人眼中看起来那么迟钝,她清楚,魏璎珞心里面有另外一个人。

“你穿着真好看。”魏璎珞夸赞的话并没有落到明玉的耳朵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耳边回响着的,是珍儿偶然间的那句“你若活着,就必须得成亲”。

“璎珞,你呢?你的幸福呢?”她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把两人都问得一愣,魏璎珞只能笑着转移话题。

她已然听不见魏璎珞在她耳边的唠叨叮嘱是些什么,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房里,坐在镜前。桌台上放着一盒金器,是皇后娘娘差珍儿送给她的“贺礼”,她根本没功夫细想向来与令妃不合的皇后娘娘,为何会给区区令妃的一个大宫女送成亲贺礼,从头到尾,她只想过一句“只要你活着”。

不过两日,魏璎珞就已经想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比起愤怒,更让她感受到的,是浓浓的悲哀。不过她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单独处理这件事,宫内宫外,早已风起云涌,等事情平息下来,已是一月之后。

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会面,是在第一次会面的辛者库里。

袁春望已经半痴半疯,一天里,能对着一只木桶叫“福慧”,能对着路过的野猫大叫“主子饶命”,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装,这些对于魏璎珞来说,也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她在夜里独自来到这里,天上的星很亮,像是那天袁春望爬上高高的恭桶墙,坐在辛者库的墙头上对她大喊:“璎珞,你看天上的星!”她曾经为袁春望回过很多次头,但是他们之间,早就已经不能回头。

没有人会来管一个疯子,魏璎珞只是从下人们嘴里得知,这个被关在辛者库里的疯子,什么都不管,唯独不让别人碰他的荷包。

没有人会比魏璎珞更了解那个荷包了。那是她花了三天时间绣好花面,仔细缝好,然后在完工当天亲自将它送给袁春望并与他决裂。她并不理解,这个荷包对于袁春望来说全然代表着他们之间的恨,为什么袁春望还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袁春望疯疯癫癫地叫唤动作了一个时辰,似是闹累了,他便趴在地上不动了。她也站着看了一个时辰,后她恍然大悟——袁春望这破破烂烂的一身,除了他一生的悲惨遭遇、他们早已支离破碎的情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枚荷包,是他唯一的东西。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要杀了明玉?明玉本该幸福,本该和她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你如此残忍,就只是为了让我痛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也早就料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下来,擦干脸上的泪,对趴在地上的那个疯子说:“那荷包上的锦鲤,针脚粗糙,配色艳俗,意指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哥,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哥,放下吧,我们已不在圆明园了,就算如今夏日里的荷花再开得如何清丽脱俗,我们也再回不去了。”夏夜里居然吹来一阵冷风,吹得魏璎珞和地上的疯子直发抖。

得不到回应,魏璎珞也不打算再等,她转身离去,留下了满天的星河,和地上一个疯子。这一别,便是永决。

没有人能看得到的是,在魏璎珞走远之后,趴在地上的那个疯子突然动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已经看不起原样的荷包终于被他放开,扔在了地上,随后,他恭敬地跪在地上,对着魏璎珞离去的方向狠狠磕了一个响头,磕得他额间流血,血液顺着额线流到眼睛里他也毫不在乎。随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恭祝令贵妃娘娘,福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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